寒山调
空山雨后,万物如新。
姒姮立于寒山口,在那里等着将要归来的人。
鸿润站在山脚,远远看着半山迎风而立的人,思绪有些飘荡,想着,缓缓朝山上走去。
路还是那条路,雨后的青石依旧湿滑,只是道旁的野草疯长,杂乱了些。
到半山时,鸿润的衣摆已经湿透。亦如儿时骤雨,他趁着师父师娘忙于收拾药材,与师姐偷跑下山,被雨露覆盖的场景一般。
只是如今他长高了,雨露沾湿的,不过衣摆而已。
姒姮站在石台上,风吹乱了她鬓间青丝,那是他们曾经练功的地方。
“你来了。”姒姮的声音虽轻,却很清晰,伴着风吟,传到鸿润的耳边。
“我来了。”鸿润顿住,多年未见,终是相顾无言。“师姐,许久未见,可还安好?”
“呵~”姒姮轻笑了声,“变了……”
风声乍起,吹得山间草木沙沙作响,扰了那一丝清冷,鸿润也未听清。
“师姐……可是说了什么?”鸿润疑惑出声。
姒姮但笑不语,曾经那个总对着她撒娇耍赖的人,长大了,也……生疏了。
“未曾,此次邀约,可是有何要事?”姒姮轻甩广袖,如少时一般盘腿坐于石台之上。
鸿润上前,与姒姮对坐。急于心上之人的病症,鸿润也不曾发现,姒姮并未像从前一般,称他师弟。
“此次前来,想请师姐出山,为我救治一人。”随着言语涌现的,是鸿润眼里藏不住的心疼。
姒姮沉默着,此情此景,像极了当年,那是鸿润最后一次回师门,因为他心悦的姑娘病了。
许久,姒姮开口问道:“是她吗?”
“是她。”
“鸿润,你应当知晓寒山的规矩。”
“途远者,不开山门。”纵然离开多年,鸿润依然记得当年师父训诫的话。
……
“途远者,不开山门。”山顶的草堂内,荊溪在教授鸿润。
小小的鸿润仰着头,“师父,途远者,不开山门。是远道而来的人,我们不治吗?”
“‘医者,仁术也,博爱之心也’。患者若上门,自然要治。”
“途远者,不开山门。是距离太远的人邀请出诊,我们不去。”
荊溪摇头笑道,这小孩儿,只取片面之义。
“可书上说:‘凡为医者,遇有请召,不择高下远近必赴’。”鸿润的小脑袋,装不了太多东西。
“师门立于寒山,方圆百里内,求医者数不胜数,我若走远了,这里的人该如何?他处亦有医者,非独我。”
“哦……”鸿润点头,若有所思。
……
“途远者,不开山门。”姒姮重复道。
鸿润接近乞求的看着姒姮,“师姐可否助我此次?”
“你是医者,他处亦有医者,如何救不得一条性命。”
“鸿润学艺不精,亦带她走街串巷,寻医问药,却不得法。”说着,鸿润起身跪地,“师姐仁心,还请师姐救她一命。”
“走街串巷却不回师门,如今相隔千里却来求我,鸿润,你在为难谁?”
“抱歉……我何尝不想带她回师门,可如今……她亦寸步难行。师姐,规矩人定,帮我一次,求你。”
“呵……”姒姮发笑,她觉得很是讽刺。“你不跪师父,你跪我,鸿润,你可还记得你的名字!”
鸿润沉默,他怎会不记得。
……
寒山从来名不符实,因为寒山并不寒冷,相反,它常年和暖,山间草木野花争相生长,若无人打理,不出半月,青石小路便也看不清了。
鸿润上山的时候,是夏季,师父牵着他,踩着树荫,一步一步的往上爬。
“师父,这山好高啊。”年幼的鸿润,声音软绵绵的,看着也没多少精气神。
荊溪看着身边的小不点儿,头发枯黄,只到自己大腿处,八九岁的孩子,不知受了多少罪。
“还能走吗?要不要抱?”温润而泽的声音,很能安抚人心。
鸿润摇头,“不要!鸿润能走。”
“好,鸿润真厉害。”
“师父,我为什么要叫鸿润啊?”
“‘润色鸿来,垂裕后人。’师父在这山间,名声还不错,待百年后,这些,都是师父予你们的念想。”
年幼的鸿润只觉深奥,并不理解师父说的是什么。
“师父,山上只有你和我吗?”
“还有你师娘和师姐。”
“师娘是师父的夫人,师姐呢?”
“师姐是师父的徒弟,和你一样,她叫姒姮,比你年长两岁。”
“姒姮?她的名字也是师父给的念想?”
“不是,她的名字,是她父母的给予她的念想。”
“父母?鸿润没有父母。”
“鸿润有师父师娘。”
一问一答间,连山间的虫鸣也不觉烦躁,姒姮与鸿润,逢于初见。
……
“师姐是在怪我吗?”鸿润知道,姒姮在怪他。
姒姮起身,背对着鸿润,远眺山脉,寒山的风,今天有些凉。
“怪你?我怪你什么?怪你逐年不归,师父抱憾而终?”
“鸿润!师父缠绵病榻,我有没有给你修书!师父弥留之际,我有没给你修书!师父灵堂前!你没有来!”
姒姮有些怒,也有些怨,怒其不争,怨什么呢?她不知道,她只知道,那是养育他们的师父,却抵不过鸿润的少年心动。
她记得,那时的鸿润刚过十七,翩翩少年郎,举止间有两三分师父的影子。
有一天,少年从山下跑来,凑到正晒药的她面前,告诉她:“师姐,我心悦一个人!”
而那年,是师娘病逝的第二年,师父也相思成疾,缠绵病榻。
……
寒山的阳光依然明媚,清风里带着的药香不曾间断。只是草堂的女主人已辞别人世,男主人也不再外出了。
房檐下的药炉正燃,姒姮站在晾青架前,处理着新采的茶,师父身体越发不好,她得制些药茶,尽量食补一番。
少年郎沿着小路跑来,凑到姒姮身边,“师姐,师姐~”
“何事?”姒姮向来少言,拨弄着青茶询问鸿润。
“师姐,我心悦一个人。”鸿润眉梢带笑,比这山间的风还要荡漾。
姒姮停手,转身看向鸿润,有些惊讶。“哦?是谁家姑娘?”
“山脚下的,前些时日刚搬过来,你未见过。”师姐好些时日未下山了,他确信她没见过。
鸿润接过姒姮手里的活,姒姮往檐下走去,给药壶加了些水,问鸿润:“你心悦人家姑娘,人家可心悦你?”
鸿润当即点头,“当然,我们可是互表心意了的!”
“我还寻思,这些时日你怎的往山下跑。你这小子,当真是不讲礼,你应先知会师父。”姒姮摇头,“这姑娘,也是个性情中人。”
“是吧!我一眼就相中了!她和家人来寻医,可惜师父这两日身体不好,她们也不便上山。”
“你可有为人问诊?”
“诊了,只说心口疼痛。”鸿润挠挠脑袋,“嘿嘿,怪我学艺不精,竟未诊出是何种病症。”
山间的岁月总是很快,师父身子骨好了些许,姒姮也见着了鸿润心悦的姑娘,叫徐语卿,面容清秀,很温婉的姑娘,名字也好听。
姒姮以为,师父是同意他们相爱的。见着下山而去的鸿润,荊溪摇了摇头,只是轻叹一声。
姒姮站在荊溪身旁,“师父,怎么了?”
“无事,进屋罢。”
少年心事总是跳脱,鸿润问姒姮,“师姐,你说,我若入赘徐家,师父会不会打死我呀!”
姒姮疑惑,“怎么?徐姑娘不愿上山?”
鸿润躺在竹椅上,有些惆怅,“徐姑娘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,她家人想招赘。”说着,鸿润倏地坐起,“师姐,师父近日盯我得紧,我许久未下山,徐姑娘会不会生气。”
姒姮想了想,终是决定告知鸿润。“师父好想不太同意你们在一起。”
“为何!”鸿润震惊,声音不由高了些。
姒姮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,只听师父说什么情深不寿。”
鸿润起身,“我去问师父。”
“哎……”鸿润向来雷厉风行,姒姮还未开口阻止,人已走远了。
姒姮不知师父与鸿润说了什么,只知二人吵闹一番,鸿润便下了山,回来的时日越发的少,而后一去不归。
直至师父病重,再无缓和的余地,姒姮才从师父口中得知,徐姑娘母亲的病症是家里传来的,而徐姑娘,也会病发,且无药可治。
鸿润选择去陪伴徐姑娘,荊溪经历过,一身病骨也是因此而来,他没有理由阻止鸿润,他又害怕鸿润如他一般。
姒姮眼睁睁的看着师父日渐消瘦,清醒的时日也越来越少,总念叨着鸿润,她没有办法,只能多次修书,希望鸿润能回来见一见师父。
然而送去的书信,总是有去无回,直至师父逝世,姒姮送去最后一封书信,得到的回信便是他的姑娘身体不好,便不回了。
姒姮看着书信,她终是接受,这山间只余她一人了。
积久成怨,姒姮是怨着鸿润的。
……
“鸿润,我救不了她。”姒姮说救不了,便是真的束手无策。
“没有余地?”
“祖上传来的病,在根里,治不了。”
“师姐,求你,去看看她,说不定就有治法了呢。”他心中尚有期冀。
“恕我无能为力。”姒姮的拒绝,总是很直白。
“不愿去看一眼,师姐当真这般无情?”鸿润有些激动,他本应了解姒姮的,可外面的世界见多了,总不由自主的想宽了些,便也口不择言。
闻言,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姒姮脸色微沉,怫然不悦,冷声呵斥:“且不说我有门规要守,就这山间百姓,谁人没个大病小伤,我千里迢迢去助你,又有谁来帮他们?”
“先前师父师娘还在,远些倒也无事,如今这山间独我一人……”到此,姒姮顿了下,继而道:“鸿润说我无情,可你无情起来,也不遑多让。”
“既如此,师姐保重,自此一别,怕是不能再见了。”自知无望,鸿润道别离去。
姒姮并未回头,她亦有自己的倔强。
待到来人远去,只余白衣隐入草木间,姒姮回头,经年后,久别重逢的他们,终是不悦而散。
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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